中国文化通史(套装共十册)

第三节 风格多样的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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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文学史上,最能体现宋代文学成就的当数宋词。词是从唐代才兴起的一种文学形式,但在宋之前,词的发展基本上呈单一局面。五代词基本上形成两大风格,一是西蜀的“花间派”词风,二是南唐的词风。但到了宋代,词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天地,出现了空前繁荣的局面:一方面,晚唐五代词的“余波”继续蔓延,另一方面一些新式词腾空而起;一方面,小令词继续在发挥着它的“余热”,而另一方面慢词迅速占据词坛上风;一方面婉约派词人层出不穷,另一方面豪放派词风独领**;一方面反映士大夫艺术情趣的词层出不穷,另一方面反映市民生活的词迭连涌起。尤其到了南宋,爱国词独占词坛,标志着宋词达到顶峰,但因时局的变化,又使宋词转入衰落。鸟瞰宋词发展轨迹,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宋词已摆脱了五代时词坛单一的局面,开始向多元化方向发展。

词作为特殊的文学样式,它是以文学的身份加入到宋代文化发展的行列中去的,因此词的发展必然与社会生活面貌和整个文化风貌相关联。宋代虽是一个比较脆弱的封建王朝,但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水平在封建社会中是最高的,经济的发达,商品经济的繁荣必然带来社会各个领域的活跃,因此宋词的精神面貌与此息息相关,一是反映社会繁荣的“升平景象”,二是反映市民生活的熙攘景观。到了南宋,由于民族矛盾的尖锐,宋词的风貌转向悲壮爱国。可见宋词的发展是整个宋代文化发展的一个缩影。

风格多变的宋词,几乎与每个杰出的词坛领袖相对应,一个人代表着一个群体,代表着一种词风,代表着一个时代。从文化发展的长河里寻觅,我们发现宋词的发展与这几个杰出人物分不开:一是五代婉约派词的继续和发展——晏殊、欧阳修、晏几道;二是慢词的兴盛——柳永;三是“新天下耳目”的豪放派词——苏轼;四是北宋后期词坛一览——秦观、贺铸、周邦彦;五是南宋前期的“伤感词”、“愤慨词”和“隐逸词”;六是辛弃疾的爱国词;七是姜夔、吴文英的“伤痕词”;八是“春去人间”的哀国词。

一、五代词风的延伸和发展

宋朝以武功平定了五代十国的割据政权,开创了一统天下的局面。政权的统一,也为文化的交融创造了良好的契机,五代文风对宋代的文风直接产生了影响。在文学领域,尤其在词坛,北宋前期的词人和词风受到花间派词风和南唐词风的影响,这种以浓艳香软,专写女人、相思,描写宫廷享乐的颓废、伤感的词风在北宋前期的词坛依然流行。究其原因,这与宋初一统局面的形成和统治者极力提倡粉饰太平的政策分不开。词作为文学形式之一种,自然不能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必然烙上时代的印记。

承继五代词风的北宋前期词坛领袖要首推晏殊。

晏殊(991—1055年)在宋代文人当中,可以算是一个幸运儿,一生基本上是风平浪静,一帆风顺。十四岁以神童入试,被皇帝宠爱赐进士出身,仁宗朝曾位居宰相。晏殊基本上生活在北宋盛世——仁宗朝,因此他的词自然而然反映盛世的景观。总体上看,晏词有以下几个显著的特点:一是富贵闲雅、雍容大方,体现了浓厚的“贵族”色彩。因他生活在太平盛世,又没有遭受什么挫折,所以在词的内容上必然为盛世讴歌,点缀太平。如《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词中不免流露出词人的一股淡淡的伤感,但细细体味其词境、词味,这里蕴藏着一种雍容富贵的“气派”和闲雅大方的“风度”。二是意境深远,情中有思。晏殊虽承继五代词风,流连光景,沉湎诗酒,轻歌曼舞,**,但他不同于一般留恋美景酒色的词人,在他的词中往往有一种忧郁和不安的情绪,深藏着思想内蕴。如《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宴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借描写艳情生活抒发“人生无常”的感叹。三是风格俊美,清新婉转。晏殊虽承习五代词风,但对他影响大的还是南唐冯延巳,刘熙载称:“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64]。如《清平乐》:“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栏杆。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所以长期以来,人们评论晏词,多用“珠圆玉润”来形容其风格,是为公允。

总体上讲,晏殊的词是五代婉约词派的继续,其内容与五代词没有什么区别,他和南唐冯延巳的词一样,属于“酒席文学”,诚如时人所言:“公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词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65]不过他的词不同于冯延巳,“太平盛世”的时代烙印很强。

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的领袖,他提倡古文,因而散文庄重而严肃。但他又是与晏殊同时代的词人,他的词有“雅”的一面,也有“俗”的一面,格调基本上是风流蕴藉。欧阳修虽是诗文革新的领袖,但在词的创作上由于受“青春才子有新词,红粉佳人重劝酒”的思想影响,因此其词的创作基本上停留在五代词风的水平上。他的词有的写**,有的写赏花醉酒、惜春思乡,与晏殊创作风格相似,故有“欧晏”之称。

欧阳修是正统的官僚士大夫,因此他那种“仁人君子”、“温柔敦厚”的性格反映到词中就有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词风和婉、细切、平和。如《踏莎行》:“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从这首词中可以看出,欧阳修的词既承继了“花间”、南唐的词风,又有自己的本来面目,真可谓:“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66]。与晏殊一样,欧阳修的词同样反映了仁宗朝“富贵”、“升平”的时代特色,他的词既有伤感、哀怨的五代遗风,更多的还是表现在“治世”的时代特征上。欧阳修热衷于革新,但在身处逆境时,依然不忘对国家大政的关心,其心情舒畅,赞美大自然,自然是对“升平”时代的留恋。如《采桑子》第二歌咏西湖美景:“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飏管弦”。这种轻快、明媚、热闹的情调,既反映了新时代的景象,又一扫五代词坛忧伤的情绪。由此而发展下去,欧阳修词风的一大特色便涌入眼帘,这就是笔调清新疏淡,工致自然。如《采桑子》第八首: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宋代市民文化非常浓厚,市民阶层的生活作风和艺术趣味自然也渗透到词人的作品中来,欧阳修在坚守“雅词”的同时,开始涉足于“俗词”。如《看花回》:

晓色初透东窗,醉魂方觉。恋恋绣衾半拥,动万感脉脉,春思无托。追想少年,何处青楼贪欢乐?当媚景,恨月愁花,算伊全忘凤帏约。

空泪滴,真珠暗落。又被谁,连宵留着?不晓高天甚意,既付与风流,却恁情薄。细把身心自解,只与猛拼却。又及至,见来了,怎生教人恶?

描写一位歌妓,怨恨薄情郎贪恋别的女性而彻夜不归,想与他拼命;恰在此时他回来了,破涕为笑,一肚子恼恨抛到九霄云外。这可以说是欧阳修词的世俗化。欧阳修丰富的阅历,使他接触和同情下层人民的生活,“与民同乐”是他的人生追求,因而他的一些词民歌风味特别浓,这是晏殊及别的文人所不及的。

总的来说,作为朝廷重臣和文坛领袖的欧阳修,其词风虽承继五代遗风,但他的词有多重变化,有“雅”的一面,也有“俗”的一面;有小令,也有慢词;既保持士大夫文人“富贵”的艺术风貌,又吸收一些民间野俚。他对宋词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

在北宋前期的令词创作中,晏殊是一代大家,但其子晏几道并不逊于其父,可以说是令词的“圣手”,他把令词的创作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以致达到了“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67]的境地。晏几道是晏殊的第七子,人称“小晏”。他一生仕途不顺,虽出身高贵,也有过一段风流佳话,但后来穷困潦倒。尽管生活窘迫,可他性情孤傲,不肯趋炎附势。但此人把感情看得很重,在男女婚恋上,表现得异常痴情、深情。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使晏几道的词非常复杂,热情与伤感交织在一起,富贵与悲凉混杂在一块,使他的词充满了“伤心”的色彩。晏几道的词令人“伤心”,主要通过抒情上的两个特点来达到此目的,一是以追忆的手法向读者敞开自己内心的创伤。如《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从追忆开始,又以追忆了结,讲述了他与小苹难忘的爱情故事,读起来令人感到无法控制的抑郁怅恍。对于重逢,本来是欢喜的场面,但在晏几道的笔下,那短暂的重逢是异乎寻常的痛苦。如《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晏几道的词的另一特点是“情射于物”。如《蝶恋花》: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叶风娇,尚学娥妆浅。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

绿柱频移弦易断,细看秦筝,正似人情短。一步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从此我们可以看出,晏几道的词如同他一样,伤愁悲凄,每一首词都向人们展示了一幕爱情悲剧。

二、开辟宋词新天地的柳永慢词

差不多和欧阳修在词里流连湖光山色、表现洒脱情怀的同时,柳永则更多地从都市生活中摄取题材,表现他对市民生活中的真切感受,成为宋代词人创作的一种新景象,对后来通俗文学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影响。

柳永,字耆卿,初名三变,崇安(今福建崇安)人。他出生于一个儒学仕宦的家庭里,但少年并不得志,年近半百才中了个进士。官场上的不得志却使柳永在情场上成为一个“宠儿”。他少年就进京赶考,大量时间往返于青楼妓馆,为许多歌伎填词作曲。“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品经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68]正是其“风流”和“才情”赢得了青楼女子的“青睐”,他也在官场失意之时在情场中找到了得意。但不检点的生活,又导致了宦途的悲剧,因他的《鹤冲天》词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句,仁宗一怒之下,削去他的进士第,并下诏:“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69]一句话改变了柳永的人生命运。无可奈何,只好以“奉旨填词柳三变”自诩,在汴京、苏州、杭州等都市过着流浪生活,这也为他的词创作准备了充足的养料。柳永生活的时代正是宋代社会两大生活圈交汇的结合部,尤其在都市生活中,一是贵族生活圈,一是市民生活圈。柳永出身于士大夫阶层,属于贵族生活圈,但他长期流连于青楼坊曲,屈居社会下层,所以又陷入了市民生活圈。因此在他的作品风格上,既热衷于官场的功名利禄,但在失意之后,又对市民阶层的**的“世俗”生活充满憧憬。因此他的词与一般正统文人不同,表现了少有的“世俗之美”。

柳永的词与他生活的经历分不开,因此他的词的内容和风格也有一些变化。柳永词的最大贡献在于把宋词的“贵族化”倾向转移到世俗化方面,写市井的**、才子佳人是他最突出的内容。总的来说,柳词的思想内容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写“承平气象”。陈振孙在点评柳词时认为:“柳词格固不高,而音律谐婉,语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70]因柳永生活在真宗后期和仁宗朝,统治阶级为了渲染“盛世”景象,不惜耗大量的赀财搞“天书下降”、封禅、献符瑞等活动,士大夫也不甘落后,“争奏符瑞,献赞颂”。政坛和文坛上出现了一片歌功颂德、讴歌“太平盛世”的气象。柳永的词也反映了这一状况,如《玉楼春》:

星闱上笏金章贵,重委外台疏近侍。百常天阁旧通班,九岁国储新上计。

太仓日富中邦最,宣室夜思前席对。归心怡悦酒肠宽,不泛千钟应不醉。

这是真宗后期的作品,到了仁宗朝,柳永歌颂“盛世”达到了顶峰,不论是都市生活或乡村生活,在他的笔下,完全是一幅盛世景观。如写京城清明节的《木兰花慢》: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

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拼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京都如此,外地又如何呢?再如描写成都“太平”景象的《一寸金》:

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

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景如画。

柳永描写京师、外地城市的生活,到处充满着繁花似锦、纵情享乐的气象,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人们真不知道还有何愁可言!这些讴歌“承平气象”的词,使柳永在宋代词坛上成为一个“太平时代”的歌手、“粉饰太平”的词人。

二是写“羁旅行役”。陈振孙在点评柳词时说,柳永“尤工于羁旅行役”[71],这可以说道出了柳词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柳永虽生活在“太平时代”,但他的人生遭遇却坎坷不平,他曾一度宦游四川、江浙,写下了大量的“羁旅行役”之思的作品,这比起他歌咏盛世的作品,思想感情有所变化,即这些词多悲愁伤感。如他宦游到苏州,观姑苏台所作的《双声子》: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唯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借游古迹,抒发吊古伤今的历史感叹,暗示了“盛世”之后必然会出现“盛久必衰”的道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作者在“悲愁”之下深藏的“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怨叹和牢骚。如《安公子》: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州人寂静,立双双鸥鹭。望几点,渔灯隐映蒹葭浦。停画桡,两两舟人语,道去程今夜,遥指前村烟树。

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

表明了词人对现实遭遇的不满,也反映了他的政治苦闷。柳永的羁旅词比起描写都市繁盛的词,思想成就要高一些,对后来词人吊古伤今、感怀身世均有影响。

三是写“才子佳人”、“情郎靓女”。柳永词的最主要成就还是对“才子佳人”、“情郎靓女”的热情歌唱方面。因柳永所处的时代正是北宋政局相对稳定和城市经济高度发达的时代,物质生活的丰富,使市民阶层的俗文化得到空前发展,爱情意识和爱情生活在宋代社会得以大规模的萌动。柳永词突出反映风月、艳情,可以说正体现了这一时期人们的生活情趣。如被人们所称道的《雨霖铃》,就突出反映了这一点: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词展现了11世纪汴河畔一对男女生死离别的场面。可以说柳词大量描写的是情郎靓女的生死离别和两地长相思,再如《洞仙歌》:

嘉景,向少年彼此,争不雨沾云惹?奈傅粉英俊,梦兰品雅。金丝帐暖银屏亚。并粲枕,轻偎轻倚,绿娇红姹。算一笑,百琲明珠非价。

闲暇,每只向,洞房深处,痛怜极宠。似觉些子轻孤,早恁背人沾酒。从来娇纵多猜讶。更对剪香云,须要深心同写。爱揾了双眉,索人重画。忍孤艳冶?断不等闲轻舍。鸳衾下,愿常恁,好天良夜。

此词描写了一对恋人在洞房里的甜蜜和欢爱的情景,表达了“断不轻舍”、“常恁好天良夜”的生活愿望。但柳永写爱情的真挚不如写男女生死离别。正因此,他的词博得青楼女子的喜爱。他是一个失意的文人,自己的遭遇使他同情青楼妓女,把妓女与自己视为“同是天涯沦落人”,视风尘女子为知音,填词唱和,互相慰藉,故而在他死后出现“群妓合金葬之”,并有“吊柳七”、“吊柳会”的佳话。

柳永对宋词的贡献还主要在于:扩大了词的题材;改变了词的体制;巧妙地运用情景合一的艺术手法,使词的语言进一步通俗化和口语化。柳词之所以“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72],就在于“永所作,旖旖近情,尤使人易入也”[73]。

词到了北宋,出现了令词和慢词的“双峰对峙”局面,柳永成为慢词的“开拓者”,也可以说从柳永以后,慢词得以大盛,开启了宋词的新天地。而在整个宋词发展上,婉约派词风和豪放派词风也可以说从柳永而始分端倪。柳永是婉约派的代表人物,至于豪放派则首推苏轼。

三、“新天下耳目”的苏轼词

柳永的词成就虽高,但由于他所生活的时代及个人经历的限制,他只能浮于社会表层,而揭示社会深层矛盾,使宋词得以“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的则是一代文豪苏轼。

苏轼横空出世之前,宋词基本是两种格调,一是“艳词”,一是俗词。苏轼对这些词是不甚满意的,他决心使词有所革新,自成一体,有人把他的这一开创性成就归之为宋词的“士大夫化”,即极力体现士大夫们的精神风貌和生活情趣[74]。苏轼的词学成就很高,在宋词发展史上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其特点主要有:突破“艳科”的樊篱,使词的取材范围更加宽广,大凡爱国思想、个人怀抱、山川景物、乡村风土、吊古怀人无不入词中,使词从原来的狭小区域迈向广阔的人生社会;开创了豪放派词风,一扫绮艳柔靡的“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词风,使词具有奔放雄伟之势;与其文学主张一样,使词进一步诗化和散文化。诚如刘辰翁所言,他的词“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75]。

苏轼词的创作与其诗文一样,成就很高,他之所以成就超群,这与他的个人经历、思想、性格、修养、情趣是分不开的。他有远大的政治理想,但仕途并不顺坦,进与退,起与落,悲与欢,时时交织在一起;在他的思想中,消沉与豪放,伤感与达观,得意时的淡然和失意时的泰然融贯在一体之中;反映到他的创作中,现实感和历史感、正经感和不经意感,端庄与华丽,刚健与多情并存互含。这就形成了苏词的别具特色的风格。

苏轼是北宋中叶颇有政治抱负的士大夫文人,因此反映到词中政治性强、现实感深就成为不同于以前词人的最大一特点。苏轼作词晚于做诗,其第一首词《沁园春》便一扫“浅斟低唱”的绮语和“倚花亸柳”的柔情的词文,政治色彩比较浓。其爱国词《江城子·密州出猎》更显示出这一特色: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表达了作者报效朝廷、捍卫国土的恢宏大志,充满着爱国热情,崇武杀敌的理想主义情调,这在以前的词中是罕见的。

苏轼词的现实感还表现于他专写农村风光的五首《浣溪沙》词,第一次把农事介入词中,使词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同时在词中关心民间疾苦,道出了一代词人忧时伤国爱民的情怀。如第四首: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苏轼如同那一时代的许多文人一样,关心政治、关心民瘼和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同时苏轼又不同于别的文人,他的感情世界非常丰富,他宽大的胸怀和宽厚的性格使他热爱大自然,热爱人生,热爱生活。因此在他的词中抒发真情的内容很多。如《八声甘州》: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抒发了他与僧人参廖不同寻常的友谊。再如为悼念亡妻所作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相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表现了词人在妻子亡故后的悲伤心情。

最能体现苏轼豪放性格和真挚感情的还要算千古绝唱的怀古词《念奴娇》和怀人词《水调歌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前一首词借古抒情,使人向往古人,同时通过写景,抒发词人对祖国山河的热爱,再现词人豪迈的心情。胸襟如此开阔,笔力如此宏大,难怪时人称此词为“千古绝唱”[76]。后一首词写中秋节思念亲人,词文曲折多变,跌宕生姿,风格清奇而健朗,时人胡仔称:“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77]。

此外,苏轼的爱情词也很有特点,如《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不是婉约派,但他的言情词同样属于上乘佳作,他写的爱情词是对婉约词的改造和提高,其词有一种不同于传统婉约派的风韵嫣然、清雅幽美的特征。

苏轼的词改变了晚唐五代词家婉约的作风,成为豪放词派的开创者。苏轼词的创作成就,其一是开拓了词的题材内容,无事不入词;其二是使词拥有了豪放、刚健的风格和美感;其三是把词的地位提高了。所以苏轼对宋词的发展是有重大贡献的。

四、繁荣兴旺的北宋后期词坛

历史进入北宋后期,封建政治日趋腐败,亡国之兆已露端倪,但经过前期诸大家的努力,宋词创作出现了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花间词派、婉约词派、豪放词派各自发展,亦有不同词派的兼顾和对词派的改造。

苏轼而后,北宋文坛上出现了几位非常有影响的人物,即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号称“苏门四学士”。就词风而言,黄庭坚、晁补之是苏词豪放派的直接追随者,秦观和另一位有影响的词人周邦彦属于婉约派,而贺铸则兼具“婉约”、“豪放”词风。

关于黄庭坚、晁补之的词,王灼曾说:“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78]这说明黄、晁二人词的风格是习之苏轼。黄庭坚的主要成就在诗歌方面,开创了江西诗派,但词在当时也很有名声,陈师道曾言:“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唐诸人不迨也。”[79]黄庭坚词的内容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属于俚俗艳词,可以说是极为鄙俗的。如《两同心》:“自从官不容针,直至今日。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添字少年心》:“见说那厮脾鳖热,大不成我便与拆破。待来时,鬲上与厮噷则个。温存者,且教推磨”。故此后人称为“山谷恶道”或“蒜酪体”。二是模仿苏轼词。如《念奴娇》:

此词颇似苏轼的《赤壁怀古》,但这类模仿苏轼的词往往得其形而失其神。不过黄词对苏词的进一步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对南宋豪放派词的发展起到了启迪作用。

晁补之的词可以说直追东坡。如《洞仙歌·泗州中秋作》:

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永夜闲阶卧桂影。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蛩。神京远,唯有蓝桥路近。

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倾尽。更携取胡**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此词足与苏轼的《水调歌头》(中秋)“差可比肩”,其风格是相当广阔宏大的。此外,晁氏的隐逸词可以视为上承苏东坡,下启辛弃疾。如《摸鱼儿》: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南江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觜鹭来鸥集。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

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竟如许!功名浪语。便得以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黄、晁独步东坡,而秦观、周邦彦却秉承婉约派词风,二人的词学成就在当时可谓如日中天,直追苏轼。

秦观在当时词坛上被视为“最佳词人”,叶梦得称之为“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平心而论,秦词不论从数量和质量上讲都不如柳、苏,何故受此推崇?原因在于他吸收了前代婉约派词长、短两家的优点,创造了一种雅俗共赏、既含蓄又明畅的新词风。

秦观由于受苏轼牵连,身世遭遇非常凄苦,比晏几道更苦,因此作为婉约派词人,他的词比晏几道更“伤心”,在感情方面要远胜前代婉约词。因此在后人心目中他是一个“风流多情”的形象。如《鹊桥仙》以天上牛郎织女的故事喻人间爱情: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既歌颂真挚专一的爱情,又流露出不能与恋人长久厮守的痛苦心情。越是“多情”就越烦恼,秦观也不例外,于是乎写羁愁别绪、伤感凄迷的词就出现了。如《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愁,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收?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秦观除了写爱情词以外,还写了大量的表达宦途和羁旅的凄情哀思的词。

秦观的词虽是婉约派,但又有所突破,这就是在婉约的词境和艳词的躯壳内,注入了新的感情内容,倾注了关于政治境遇、关于身世遭逢的人生感叹。秦词的艺术成就很高,形象鲜明,意境显豁,语言清丽,含蓄优美,耐人寻味,他纠正了柳词俗的一面,使婉约词成为“雅俗共赏”的文学作品。如“为名流推激”的《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凄凄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使人读来明畅有如流水,故刘熙载说:“秦少游词,得《花间》、《尊前》遗韵,却能自出清新”[80]。

词到周邦彦,人称已到“集大成”的地步,评价着实过高,其成就主要在艺术技巧上,所谓“集大成”,亦不过集前代婉约词的大成,成就实比不上苏轼。

周邦彦的词学贡献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发展词乐,创新了词调,使词的“格律化”程度有所提高。因周邦彦“妙解音律”,后来又以音乐家的身份入掌大晟乐府机构,无疑推动了词乐的发展,促进了词调的繁荣,提高了词调的“格律化”程度。如《能改斋漫录》卷十七记载:“王都尉(诜)有《忆故人》词云:‘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风沉雨散,凭栏杆,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徽宗喜其词意,犹以不丰容宛转为恨,遂令大晟府别撰腔。周美成增损其词,而以首句为名,谓之《烛影摇红》。云:‘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早是萦心可惯,向尊前,频频顾眄。几回相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收雨散,凭栏杆,东风泪满。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深院’”。经他这一改,便于歌唱了。所以直至北宋亡后,在许多地方歌伎中还有唱周邦彦所刻制的词曲的。

二是发展了慢词的技巧,使慢词出现了“整严化”倾向。周邦彦对慢词技巧的改进,主要是在章法结构方面的细密和多变,一改柳词“直说”、“直叙”的写法,给人一种“沉郁顿挫”的感觉,使词意境深厚而耐人寻味。如《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黜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各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宫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三是善于融化前人的诗语,开创了一种“富艳”、“典丽”的语言风格。大量秉撷前人诗句,一可以增添作品的书卷气味;二通过引用典故,使人产生联想,增加作品的感染力;三使语言增添斑驳绚丽的光泽。

周邦彦的不少词写得十分出色。如《兰陵王》: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的词成就之大,后人皆有论及。后来,以周邦彦形成了“大晟词派”,其词多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为主。尽管周词艺术成就很高,但其词内容是迎合徽钦二帝的腐朽生活、缀饰太平的,有损于周词的现实意义。

在北宋后期词坛上还有一个个性颇为传奇的人物,这就是贺铸。贺铸先为武官,后为文官,这就使他的性格具有侠气雄爽的特征。因性格过直,官场上颇不得意。他的词具有二重性,一则很像苏词的豪放风格,二是又具婉约派的艳丽风采,所以他的词风是多变的。诚如张耒在《东山词》序中说:“夫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览者自知之。”评价很高。如《六州歌头》: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采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此词颇似苏轼的风格,是一首抨击投降派、歌颂杀敌报国的爱国词,其豪情健笔,对南宋爱国词产生了重要影响。

贺铸的性格是很复杂的,他既是一位“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的武将,又是一个“极幽闲思怨之情”的多情词人。他的许多抒情词颇为感人。如最有名的《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五、南宋前期风格多变的词风

“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在大多数人毫无思想准备的条件下发生的这种突变,使人们在心理上无法承受,尤其对大多数的词人来说更是如此,所以他们在亡国之后所发出的呻吟是非常痛苦的,这就形成了南宋时期词坛的“低音区”——伤感词。如宋徽宗的《眼儿媚》就深刻揭示了这位亡国之君的痛苦心情: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李清照的词于缠绵悱恻中表现出伤愁。

李清照像

李清照(1084—约1151年)是宋代非常著名的女词人。她的前期生活在北宋后期,生活的环境基本上是宁静美满的,因此这一期间她所写的词多是与丈夫赵明诚举案齐眉、志同道合的爱情词。如《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幸福美满的生活,使李清照的词越发富贵、细腻和恣放。但好景不长,在李清照步入中年之后,发生了“靖康之变”,她与丈夫随北人南下,赵明诚又不幸身亡。失去了故国、故乡、亲人的李清照只身漂泊在江浙一带,她的生活充满了不幸和痛苦,因此她的词充满了痛楚的“心音”。如《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物是人非”之感成为李清照后期词的特种心态和感慨。这种感慨有时是通过回忆和对比写出来的,有时则淡于过去而主要写今日的伤感。如《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主要以两宋元宵节的对比引出她内心的痛楚,而《声声慢》则重点放在了今日愁苦之上。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一时期的伤感词除李清照外,还有洪皓的《江梅引》、曾纡的《金人捧玉露》和《忆秦娥》等。

伤感词表达了一部分词人对现实突变的无奈和伤心。与此同时,面对外夷入侵,一些有血性的爱国将士、抗金志士发出了一种“愤慨”的“忧国之音”,这就是流行于这一时期的“愤慨词”。最典型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表达了作者恢复故土“还我河山”的心声。同时还有一些词人在作品中表达了对投降派的不满和愤慨。

除岳飞外,这一时期的爱国词人还有李纲、赵鼎、胡铨、张元干、张孝祥等。

李纲是两宋之际的抗金名臣,他力主抗金,但受到投降派的排挤,因此他的词如《咏史》就表现出词人抗金的决心;在受到打击后,词人只能发出涕泪纵横的浩叹,但词人并未消沉,其愤慨的火花在许多词中均能体现出来。胡铨南渡后一直受秦桧迫害,但他不顾性命与秦桧抗争,表现了他的超人胆略和气魄,如《好事近》:“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秋月。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赵鼎与胡铨一样,南渡后受秦桧迫害,最后贬死海南岛。

南宋初期一些文人对国破家亡、山河破碎、统治者投降妥协政策不满,由于统治者迫害打击抗金爱国志士,有些人遁入到隐逸的逋逃薮中去,写下了大量的“隐逸词”。朱敦儒就是这样的词人,北宋末期其词风偏重于旖旎和豪狂。“靖康之变”使他人老了许多,词风转而变为忧伤悲哀,如《相见欢》:“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南渡后,谢辞出仕,开始过着隐居生活,其词的内容由悲伤转向清旷、高雅,山林气很浓。如《念奴娇·垂虹亭》:“放船纵棹,趁吴江风露,平分秋色。帆卷垂虹波面冷,初落萧萧枫叶。万顷琉璃,一轮金鉴,与我成三客。碧空寥廓,瑞星银汉争白。深夜悄悄鱼龙,灵旗收暮霭,天光相接。莹澈乾坤,全放出,叠玉层冰宫阙。洗尽凡心,相忘尘世,梦想都销歇。胸中云海,浩然犹浸明白。”此外,隐逸词人还有向子湮等。另有一些人是由爱国忧时转向隐逸的,如张元干、张孝祥、叶梦得、李光等。

六、辛弃疾的爱国词

《稼轩长短句》

辛弃疾(1140—1207年),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从小受爱国教育,后投笔从戎。力主抗金,多不被采纳,大部分时间在地方为官。一生三次罢官,两度被迫“闲居”,此后过着隐居生活。这种不幸的遭遇反映到词中,处处充满着忧国忧民的爱国热情,其词风充满着英雄气概,给南宋的政坛带来了活力,给词坛带来了“龙腾虎掷”的刚气、男子汉的风格,“悲凉”和富有“野性”的美感,被这位当代大英雄重新召唤回来。他自云其词是“夜半狂歌悲风起”,“硬语空盘谁来听”,所以才造就了他成为“词中之龙”[81]。

辛弃疾是宋代爱国词的最高成就者,他的词基本上是“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他的爱国词的主要内容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对南宋朝廷苟且偷安政策的不满;二是对南宋腐败官僚的无情指责;三是对同僚、朋友的热情鼓励;四是对个人怀才不遇的愤慨。辛词的内容特征主要表现为“狂放精神”和“以气入词”。辛词的“狂放精神”是相当突出的,他的狂放也就体现在他的爱国情操上。首先是愤世,如《贺新郎》之二: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其次是傲世,如《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物,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樽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其三是嘲世,如《千年调》: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不论是愤世、傲世和嘲世词,都表现了辛弃疾的“狂放精神”,其本质是一种英雄的悲怆,是一种忧国感情。

辛弃疾的词不光以豪放为其特征,而且其词充满豪气,读其词会使人感到一种充满磅礴和沉郁的气势,有人说是“豪气词”,一点也不为过。辛弃疾的豪气词,或抒发爱国热情,或是悲凉的忧国之词,或歌咏乡村和隐逸生活。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真是一首豪气满怀的爱国**词。

辛弃疾的豪放爱国词是其主要成就,但他的婉约词也写得相当好,时人评价说:“其秾纤丽绵密处,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如《青玉案·元夕》:

春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把宋词推到一个新的高度,他的词高大、挺拔,充满生机和活力,真不愧为词坛“巨龙”。

辛弃疾之后,南宋词坛刮起了一股“稼轩风”,出现了一批辛派作家群,因词风与辛词大体相近,所以称之为“辛派爱国词”。代表人物主要有陆游、陈亮、刘过、刘克庄、陈人杰等。

陆游是南宋伟大的爱国诗人,其词不及辛弃疾,但词风却似辛弃疾。他的爱国词分为两种:一是从军乐,一是爱国泪,可以称之为“兵魂”和“国魂”。如《秋波媚》: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从这首词中强烈感受到他那“从军”的心情和“盼战”的**。在他晚年的悲凄生活中,他的词充满了爱国泪花,如《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陈亮(1143—1194年)的人格、思想、个性很似辛弃疾,他的词也充满了爱国豪情。如《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冈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这与辛弃疾的词是何等相似,整个词充满了必胜信念。

刘过(1154—1206年)是陈亮之外又一位“辛派词人”,他的词“多壮语,盖学稼轩”。曾力主北伐,但未被采纳,四次中举不第,只好流落江湖。晚年与辛弃疾来往。其词风悲壮,与稼轩词属于同一词风。如《沁园春》之一:

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常衮何如,羊公聊尔,千骑东方侯会稽。中原事,纵匈奴未灭,毕竟男儿。

平生出处天知,算整顿乾坤终有时。问湖南宾客,侵寻老矣;江西户口,流落何之?尽日楼台,四面屏幛,目断江山魂欲飞。长安道,奈世无刘表,王粲畴依?

刘过的词虽学稼轩但不及陈亮的“剑拔弩张”的粗放之气,但另有一种俊致,刘熙载说:“刘过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82]他的词多悲愁之感,使人读起来颇有徘徊、惆怅之念。

刘克庄(1187—1269年)是南宋后期辛派词人中成就最大的一位。他四次为官,四次罢官,命运多舛。刘克庄主张词“不可以气为色”,主张描写重大的社会题材,寄寓深厚的思想内容。刘克庄虽有“拳拳君国”之志,但他生活的时代已步入南宋晚期,正走向亡国的边缘,所以他的词反映时代特色,有一种焦灼感、危机感,他的词反映现实的深度和广度比辛词更深。此外,刘克庄的词议论化倾向比较明显,更加散文化。如《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咐?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两河萧瑟惟孤兔。

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七、南宋后期的“伤痕”词

南宋后期,由于宋金相对和平稳定,南宋几十年无战事,统治者苟且偷安,“商女不知亡国恨”,又过起了奢侈纵欲的生活,词风也开始逆转,出现了内容消极而刻意追求艺术技巧的“伤痕”词。所谓“伤痕”词:一是时代的伤痕,二是个人的伤痕,三是恋情的伤痕。代表人物是姜夔和吴文英。他们可以说师承周邦彦,是短暂升平时代的产物。

姜夔(约1155—1209年)一生未做过官,一直过着清客游士的生活,最后穷困潦倒。生活上的遭遇造成了他心理上的第一个重大“伤痕”。南宋国势日蹙,而后期党争不断,又使词人产生了“时世”的“伤痕”。在个人爱情方面,姜夔也有过不幸,这就造成了他恋情的悲感。三者合在一起,使他成为一个有累累心理“伤痕”的词人。如伤感时代的《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如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人在江湖飘零,最易勾起思念往事,感叹个人的不幸,如《湘月》:

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中流容与,画桡不点清镜。

谁解唤起湘灵,烟鬟雾鬓,理哀弦鸿阵。玉麈谈玄,叹坐客多少风流名胜。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鲈鱼应好,旧家乐事谁省?

如同其他深情的词人一样,他对初恋的感情是久久不能忘却的,如《鹧鸪天》: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除此之外,他受婉约派的影响至深,写下了大量咏物词,如咏柳、咏梅,无不融入他的恋情离思,倾注了他对恋人的满腔眷怀之感,使词风出现了新的面貌。

深受姜夔词影响的另一位“伤心”词人是吴文英。吴文英(约1212—约1272年)一生未做过官,常以清客的身份出入高官府邸,是一个幕僚。他的伤心词主要是哀感顽艳的恋情词。他的感情世界颇为波折,与几位女子相恋,但又未能终了,这就使他的词大量描写绵绵长恨的梦窗热恋方面,如《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就在伤感词人大发悲凄相思的时候,元军铁骑长驱南下,南宋被元灭亡。这一时期的词坛相当复杂,既有悲愤亦有哀叹,主流是哀哀的泣声。如张炎的《清平乐》:“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哀叹只是一方面,在南宋亡后的遗民词人中,还有许多表现爱国感情的壮丽词篇。如文天祥的《沁园春·题潮阳张许二公庙》: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人生翕欻云亡。好轰轰烈烈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留芳?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文天祥的爱国词篇,如一盏明灯,照亮了宋末词坛,给人们留下了宋词无比壮烈和崇高的最后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