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通史(套装共十册)

第三节 历史因革论和经世事功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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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历史因革论

两宋社会矛盾相当复杂和尖锐,围绕着如何解决社会危机的问题,史学家,包括思想家,提出各种历史变革的主张。这些主张反映出他们的历史观点,也表现出史学思想对社会的重要作用。史学的社会价值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表现在这里。下面从两个方面归纳,一个方面是史学家、政治家对更革的理解,一个方面是理学家的有关言论。

可以说这一时期的史家、思想家,大多数对社会摆脱危机的出路,都有自己的思考,或是直接表述不同倾向的变革主张,参预变革的活动;或是通过史论、史评表达自己的改革社会的观点。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以及邵雍、二程,他们的变革观具有代表性。南宋朱熹、吕祖谦是一种看法,到了南宋末年至元初,马端临变革观点,体现在对两宋历史的总结中。

欧阳修是庆历新政的主将之一,他的历史变革思想较为突出地表现出通变的思想。

欧阳修看出变通是天地日月自然运动的法则,也是社会人事上的进退存亡的法则。他又把变化、变通称作“理”,说“凡物极而不变,则弊。变则通,故曰‘吉’也,物无不变,变无不通,此天理之自然也”。[69]他又说:“困极而后亨,物之常理也。所谓易穷则变,变则通也。”[70]“夫物极则反,数极则变,此理之常也。”[71]

依据变通之理的思想,他提出一系列变革政治的主张,他在《新五代史》中,表述出重民、重德政的思想以及关于朋党的议论等,都是他的变革思想的组成部分。

欧阳修疑《周礼》,不能仅仅看作是他的文献学方面的思想。他疑《周礼》,更有一层深意,是反对按《周礼》来处理社会问题。他有一段较长的议论,说:

……夫内设公卿大夫士,下至府吏胥徒,以相副贰,外分九服,建五等,差尊卑,以相统理;此《周礼》之大略也。而六官之属,略见于《经》者,五万余人,而里闾县都之长、军师卒伍之徒不与焉。王畿千里之地,为田几井?容民几家?……夫为治者,故若是之烦乎?此其一可疑也者。

秦既诽古,尽去古制,自汉以后,帝王称号、官府制度,皆袭秦故,以至于今,虽有因有革,然大抵皆秦制也,未尝有意于《周礼》者,岂其体大而难行乎?其果不可行乎?

夫立法垂制,将以遗后也,使难行而万世莫能行,与不可行等尔。然则,反秦制之不若也,脱有行者,亦莫能兴,或因以取乱,王莽、后周是也,则其不可用决矣。[72]

前两条是从事理出发疑《周礼》:其一,它烦琐,不可能行得通。其二,秦汉以来,尽管有因有革,但大体是行秦制。其三,说明后世按《周礼》行事,没有一个不以失败而告终。王莽、宇文周都是企图按《周礼》变革,结果是“莫能兴”、“以取乱”。

不幸的是欧阳修言而有中,王安石重演《周礼》的一幕。熙宁新政的流产,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果从王安石的历史观找根源的话,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定的史学思想对社会变革的影响。王安石一方面提出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观点,他敢于打破旧传统的束缚,进行变革;但是他又确实是企图从《周礼》中寻找革新的方案。他说:“百王之道虽殊,其要不过于稽古。”[73]新政的蓝图是从《周礼》中稽古所得。

王安石作《三经新义》,是他们变革的思想依据。邱汉生先生说:“王安石著《三经新义》为他推行新法服务,具有鲜明的政治的目的性。”[74]《三经新义》是《诗义》、《书义》、《周官义》。《三经新义》是王安石和他的学人所共同完成的,如陆佃、沈季长以及他的儿子王雱等。这部书始修于熙宁初年,成书于熙宁八年。其中《周礼义》是王安石亲自执笔写就的。“从跟新法的关系说,《周礼义》最重要。《周礼义》是新法的理论根据,由王安石亲自训解”。[75]关于《周礼义》与新法的关系,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也作了说明:

……熙宁中,设经义局,介甫自为《周官义》十余万言,不解《考工记》。按,秦火之后,《周礼》比他经最后出,论者不一。独刘歆称为周公致太平之迹。……王莽尝取而行之,敛财聚货,渎祀烦民,冗猝诡异,离去人情远甚。施于文则可观,措于事则难行。凡莽之驯致大乱者,皆其所致。厥后唯苏绰、王通善之;诸儒未尝有言者。

至于介甫以其书理财者居半,爱之,如青苗之类,皆稽焉。所以自释其义者,以其所创新法,尽传著新义,务塞异者之口。

后,其党蔡卞蔡京绍述介甫,期尽行《周礼》焉。圜土方田皆是也。……何其甚也。久之,祸礼并起,与(王)莽曾无少异。[76]

《三经新义》成书是在熙宁的末期,但王安石以《周官义》行新法,青苗法、保甲法、募役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等都能在《周礼》中找出它的原型。这一方面是从中找依据,又一方面也是不得已,在当时行新法,没有一种经作旗帜,很难推开。至于蔡京这一伙人搞所谓绍述,则是假《周礼》之名,行搜括之实,最终导致北宋的灭亡。

《周礼义》一书现在有清人的辑本。无论如何,《周礼义》一书的历史观点是一种历史倒退论。《周礼义》的《序》说:

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年矣,太平之遗迹,扫**几尽。学者所见,无复全经。于是时也,乃欲训而发之,臣诚不自揆,然知其难也。以训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也。……以所观乎今,考所学乎古,所谓见而知之者,臣诚不自揆,妄以为庶几焉。

侯外庐先生《中国思想通史》第4卷的上编,对这一段序言作了分析,说:王安石的话是表述了“古之《周官》,为今日新法所从出;今日之新法,更足证古之《周官》的实际。这样,就大胆地进行训释了。说明了这一关系,就揭露了王安石全部新法的根据。”王安石说从周代到当今,周代的太平之世的遗迹已经看不见了。所谓变革,不过恢复周代的太平盛世而已。其实,《周礼》不能说它是全部伪造,至少后人加进不少的理想成分。借着旧日的衣冠,说出的是陈旧的思想,却又发动一场革新运动,希望以此改造现实成为一个崭新世界;思想体系上的矛盾反映出找不到历史出路的困惑。他们找不到有效的改革措施。所以,一场革新运动,应当有一新的历史观作为指导,这种历史观在整个改革的进行过程中,都显现出它的巨大的力量。变革的历史严正地向后世人展示了这一道理。

这里要说明的是,一代大政治家的历史观点也应当作为一代史学思想来进行研究。历史学对社会的作用,途径是多方面的,通过历史教育,包含在各种文艺、文学作品中历史知识历史观点的影响,转化成一种观念、思想,影响人们的行动、行为。这些都能体现出史学的作用。而史家依据自己对历史的理解,参与现实的活动,以及政治家依据一定的历史观点,进行的政治治理、改革,都明显地看出史学的意义,看出史学思想反映一定的社会现实,又从思想上给社会以巨大的反弹力。

《文献通考》

从形式上看,王安石是轻视史学的。但他在进行历史变革时,同样要考古今,熙宁新政的成败从某一方面上说,和“史”都有联系。

南宋末、元初,史学家马端临作《文献通考》。作为大宋的遗民,他总结王安石变法,一方面称赞王安石进行变法的“勇于任怨,而不为毁誉所动”的勇敢精神,肯定“荆公新法,主于理财”的一面。同时,马端临揭露新法诸多弊端,从思想上说,一个突出的问题是“不知时适变”。如王安石的保甲法是借鉴古代的籍民为兵的方法,这在古代行得通,但是后世的条件发生了变化,按老套子办事“则无益而有害。言其无益者,则曰田亩之民不习战斗,不可以代募兵;言其有害者,则曰贪污之吏并缘渔猎,足以困百姓”。说到助役法,马端临又说:“盖介甫所行,刻核亟疾之意多,惨怛忠利之意少。故助役虽良法,保甲虽古法,而皆足以病民。”[77]

王安石看重实际,勇于革新,思想中有唯物主义的因素;但无可否认,王氏的变革历史观却固化在一定的、陈旧的思维范式里面,正缺少一种通变的思想。马端临对王安石的评论还是抓到了问题的关键。

马端临,字贵与,饶州乐平(今属江西)人,生于理宗宝祐二年(1254年),卒年不详。元英宗至治二年(1322年)饶州路以《文献通考》付刊时,年69。除《文献通考》348卷外,他还著有《多识录》153卷、《义根墨守》3卷及《大学集传》等,俱失传。其父马廷鸾官至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进右丞相兼枢密使。马廷鸾的著作中,史学作品最重要的是《读史旬编》。他对马端临的史学产生直接的影响。当然,父子在封建制度一些问题上也不尽一致。《文献通考》共24考:田赋考、钱币考、户口考、职役考、征榷考、市籴考、土贡考及国用考,这几考是关于封建国家经济制度的;选举考、学校考、职官考是关于封建专制主义政治制度的;与礼制有关的是郊社考、宗庙考、王礼考、乐考;关于国家专制统治的有兵考、刑考;关于文化典籍的有经籍考;关于国家、皇族统系的有帝系考、封建考;有关天象和地理的有象纬考、物异考、舆地考;关于周边问题的有四裔考。各“考”合起来对整个封建社会各个时期的各个方面作了全面的总结。白寿彝先生说它是“封建社会的素描的图景”。这部书对中国历史,特别是对两宋的变革的历史变动作了系统的总结。我们要重视的是他在历史的总结中,表现出的一种通变的历史眼光。如宋人企图以封建、井田的办法来解决社会危机的主张,他批评说:

夫封建者,古帝王所以建万世之长策。今公心良法一不复存,而顾强希其美名以行之,上则不利于君,中则不利于臣,下则不利于民。而方追咎其不能力行,此书生之论,所以不能通古今之变也。[78]

以通变的眼光来思考历史、总结历史变革,是两宋的历史因革论的一个特点。

理学家如邵雍、二程、朱熹对历史的“因”与“革”都有自己的看法,其中心是以天理作为变革社会的准则。因此,他们高谈天理对正人心、风俗以及复三代的至治中的重大作用,但是他们拿不出切实有效的振兴社会的办法。极有讽刺意味的是,当真德秀一批理学大儒,在理宗上台时,政治上也最为风光之日,却是南宋急速走下坡路之时。这样说,并不是说他们中一些人不能提出一些值得重视的观点,也不是说他们历史的因革思想没有任何价值。下面列出几点。

1.随时变易以从道 这是理学家程颐历史因革论的集中表述。程颐在《上仁宗皇帝书》中,说到北宋到非变革不可的地步。他指出:

臣请议天下之事。不识陛下以今天下为安乎?危乎?治乎?乱乎?乌可知危乱而不思救之之道!如曰安且治矣,则臣请明其未然。方今之势,诚何异于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者乎?

他说一想到社会的动**,“每思之,神魂飞越”[79]。程颐认为变革要把“稽古”和“不泥于常”两者结合起来,认为这两者不能分开。在《又上太皇太后书》中说:

进德在于求道,图治莫如稽古,道必询于有道之士,古必访诸稽古之人。若夫世俗浅士,以守道为迂,以稽古为泥,适足以惑人主之听。[80]

稽古是复三代之治,但是稽古又能变常,才能得圣人之意。宋代很多人主张以行封建、井田的办法,来缓和土地危机,如张载、李觏等,都是这样主张的。王安石也是仿古之封建井田,定方田均税的方案。程颐是另一种看法,他说:

必井田、必封建、必肉刑,非圣人之道也。善治者,放井田而行之而民不病,放封建而使之而民不病,放肉刑而用之而民不病。故善学者,得圣人之意而不取其迹。迹也者,圣人因一时之利而制之也。[81]

他同意柳宗元的关于古之行封建是“势也”的说法,程氏没有说“势”,而称之是“不得已”。应当看到,程颐的观点与王安石的差异,应在经济中去找。方田均税在一定程度上触动了大地主、大商人的利益。所以,王安石的“荆公新学”与理学发生冲突,不少人说王安石的新学是“坏人心术”,其实这不过是触动经济利益而引出的一种仇恨心绪,因为即使在学术上的差异,也不至于达到不顾学者应有的气度、非要这样诋骂的地步。

2.慎虑而动 这也是程颐提出来的。程颐说:“变革,事之大也,必有其时,有其位,有其才,审虑而慎动,而后可以无悔。”[82]在另一地方,程颐提出变要“渐”、“随时”,特别是牵连到近戚、贵家时,更要慎重。他的话是这样说的:“若夫禁奢侈则害于近戚,限田产则妨于贵家,如此之类,既不能断以大公而必行,则是牵于朋比也,治泰不能朋亡,则为之难矣。”[83]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出程氏的历史因革论,是一种保护近戚、贵家的变革论。一切都是以天理为准,说王安石是言利,坏人心术,实际不过是坏了近戚、贵家之利。所谓“治泰不能朋亡”,这里提出一个问题,即行新法不能得罪、损害权贵,否则后果是“朋亡”。这清楚表明了程氏因革论的实质。

3.通变使简易 朱熹继二程发展理学,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关于历史的变革,朱熹和二程基本的观点一致,是顺理而治。但是朱熹具有更多的通变的思想。他说:“使孔子继周,必通变使简易。”又说:“居今之世,若欲尽除今法,行古之政,则未见其利,而徒有烦扰之弊。又事体重大,阻格处多,决然难行。”[84]以井田封建的办法,来解决宋代的社会问题,也是行不通的。他说:

封建实是不可行。若论三代之世,则封建好处,便是君民之情相亲,可以久安而无患;不似后世郡县,一二年辄易,虽有贤者,善政亦做不成。

他同意柳宗元对封建的看法,但又以为柳宗元把封建说得全不好,也不对。其实,柳宗元对封建是一种历史的思考。朱熹提出行古制,当重在通其精神,其精神是在减轻百姓的负担。他说:

今欲行古制,欲法三代,煞隔霄壤。今说为民减放,几时放得到他元肌肤处。且如转运使每年发十万贯,若大段减轻,减至五万贯,可谓大恩。若未减放那五万贯,尚是无名额外钱。须一切从民正赋,凡所增名色,一齐除尽,民方始得脱净,这里方可以议行古制。[85]

朱熹仕宦生涯不过九载,主张轻民赋,知漳州任上,试行“正经界”,对百姓有利。为此他受到豪宗大姓的攻击,朝中一些官僚以此为口实,排诋朱熹。在这些地方,他的历史因革观与程颐又不完全一样。

4.言因革,当通其变 邵雍的代表作《皇极经世书》提出一种通变的历史的“因”“革”观。他说:

为治之治道,必通其变,不可以胶柱,犹春之时不可行冬之令[86]。

这里实际上提出了历史的变革是一种必然,应有一种变的意识。

邵雍说历史上的更革有四种类型:正命、受命、改命、摄命。对此他作了解释,说:

正命者,因而因者也。受命者,因而革者也。改命者,革而因者也。摄命者,革而革者也。……革而革者,一世之事业也。革而因者,十世之事业也。因而革者,百世之事业也。因而因者,千世之事业也。可以因则因,可以革则革,万世之事业也。一世之事业者,非五伯之道而何?十世之事业者,非三王之道而何?百世之事业者,非五帝之道而何?千世之事业者,非三皇之道而何?万世之事业者,非仲尼之道而何?是知皇帝王伯者,命世之谓也。仲尼者,不世之谓也。[87]

可以将上面的内容归结为以下要点:

三皇之道:因而因者,千世之事业,正命。

五帝之道:因而革者,百世之事业,受命。

三王之道:革而因者,十世之事业,改命。

五伯之道:革而革者,一世之事业,摄命。

仲尼之道,又远在此之上。是可以因则因,可以革则革,是万世之事业。从中可以看出邵氏特别重视“因”,这是他的历史因革观的保守的一面。但他强调“可以因则因,可以革则革”,顺历史的形势进行因与革,认为这样则可以达万世太平。这里是以道家的思想对孔子的“损益观”作了改造。

“可以因则因,可以革则革”,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邵雍在同一篇文字中提出所谓的“善”的准则,即善化、善教、善劝、善率。这里的化、教、劝、率,是一种方式。手段,是“用”;而“道、德、功、力”,是“体”。所以邵雍的历史变革观,一方面有通达的地方,特别重视“可因则因,可革则革”。另一方面,又是保守的、贫乏的、空洞的,最终还是天理、天道为万世不变的结论。

二、事功之学与经世之学

两宋一次次的变法、革新、更化,都解决不了社会危机的问题。理学家高谈天人性命,同样是无济于事。另外,有许多思想家和史学家言义理而不空谈性命,言义理又重事功。一些史学家力图把历史和各种社会的现实结合起来,思考解决一些具体的社会问题。南宋的浙东事功之学,以及吕祖谦的吕学都带有这样的特点。

江西之学只是禅,浙学却专是功利。禅学后来学者摸索一上,无可摸索,自会转去。若功利,则学者习之,便可见效,此意甚可忧。

在朱熹看来,功利之学比禅学还要可怕。他又说:

陈同父(亮)学已行到江西,浙人信向己多。家家谈王伯,不说萧何、张良,只说王猛;不说孔、孟,只说文子,可畏,可畏![89]

全祖望则称之为“婺学”,他并且把吕祖谦作为婺学的代表。他说:

乾、淳之际,婺学最盛,东莱兄弟以性命之学起,同甫以事功之学起,而说斋(唐仲友)则为经制之学。考当时之为经制者,无若永嘉诸子,其于东莱、同甫,皆相互讨论,臭味契合。东莱尤能并包一切,而说斋独不与诸子接,孤行其教。

试以艮斋、止斋、水心诸集考之,皆无往复文字。水心仅一及其姓名耳。至于东莱,既同里,又皆讲学于东阳,绝口不及之,可怪也。[90]

可见,浙学,也就是全祖望称的婺学,他们之间没有往来,但有共同的学风特征。之所以还不能称为学派,一是它们之间存在差异,二是即如永嘉诸子,他们学术相互切磋的记录在《集》中也没有发现,全祖望对此感到不可以理解。当然全氏的说法不是很全面。但至少,要形成一个学派,必要的学术上的往复还是必要的。我一向认为,可以称之为浙学、婺学或者浙东学术,但把它们作为一个学派,则是明显不妥。

全氏说“东莱尤能并包一切”,说明吕学在浙学中的折中地位。浙学的第一个特点,是重经亦重史,讲畜德致用。陈亮、叶适论史、议史并且把史和现实联系起来,是非常突出的。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中说:

明于道者,有是非而无今古;至学之则不然,不深于古,无以见后,不监于后,无以明前。古今并策,道可复兴,圣人之志也。

水心又谓:

古人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近世以心通性达为学,而见闻几废,狭而不充,为德之病。[91]

陈亮同样言事功,所不同之处,龙川以同理学相对立的形式出现。全祖望说:“永嘉以经制言事功,皆推原以为得统于程氏。永康则专言事功而无所承。”[92]黄百家说是“然其为学,俱以读书经济为事”。陈亮是“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一世大学者,其论史言功利是其思想中一大特点。同时代的吕祖谦倡读史变风气,讲畜德致用。他说:

多识前言往行,考迹以观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而后德可畜。不善畜,盖有玩物丧志者[93]。

朱熹对吕祖谦不满的地方,如前所说,是“于史分外仔细”。

浙学重史亦重经,朱熹以经为先,史为后,认为经细而史粗,把史学放在从属的地位,朱熹是使史学会归于理学之纯粹;浙学与朱学不同,言经言史,重经也重史。在吕氏那里,更体现为“言性命者,必究于史。”吕祖谦的作品中,史学著作是主要的。重要的有:《大事记》、《大事记解题》、《大事记通释》、《左氏传说》、《左氏传续说》以及《东莱博议》。前三本书相互联系,构成一个系统。《大事记》12卷,起自周敬王三十九年,止于汉武帝征和三年,是一本编年大事。《通释》三卷,引诸儒文学评论历史。其中引《易大传》、《书序》、《诗序》、《论语》、《孟子》、刘向的《战国策序》、《太史公自序》、《史记》,一直到《程氏遗书》。关于《大事记解题》12卷的写作意图以及它和《大事记》、《通释》的关系,吕祖谦说:

《大事记》者,列其事之目而已,无所褒贬抑扬也。熟复乎《通释》之所载也,列其统纪可考矣。

《解题》盖为始学者设,所载皆职分之所当知,非事杂博求新奇,出于人之所不知也。至于畜德致用浅深大小,则存乎其人焉。次辑之际,有所感发或并录之,此特一时意之所及者,览者不可以是为断也。

这三本书组成一个整体,一是“畜德致用”的修史指导思想。也贯穿他的理学观点。二是以编年载事为主要内容。三是把史考、史论综合为一体。当然这样“史”、“论”分开来写,又给人以割裂的感觉。

由第一个特点,导出浙学的第二个特点,是倡经世致用之学,这里不仅是通过畜德讲致用。黄宗羲说:“永嘉之学,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著实,言之必使可行,足以开物成务。”[94]吕祖谦在《与朱侍讲书》中说薛士龙(季宣),“于田赋兵制地形水利甚下工夫,眼前殊少见比。”叶适说:“读书不知接统绪,虽多无益也。为文不能关教事,虽工无益也。”[95]浙学言理财、言用兵、言民生日用,甚得要领。

作为浙学的代表人物,吕祖谦在经世致用之学上,更为突出。他提倡“学者当须为有用之学。”他写的《历代制度详说》,从12个制度方面谈致用。这本书和《大事记》、《左氏传说》、《左氏传续说》以及《文集》,言致用是主要内容。这些内容包括以下各个方面:选举、学校、官制、赋税(有的地方又单列财赋)、漕运、盐法、酒禁、钱币、荒政、治河、田制、屯田、兵制、马政、刑法、政事。这里已涉及官制以外的内容,后来的王应麟、黄震在史学上也具有这样的特色。

经世致用的史学在南宋以后,发展很快,成为史学中的主要思潮之一。

浙学第三个特点是学术兴趣广泛。黄百家说,薛季宣在治学上“凡夫礼乐兵农莫不该通委曲,真可施之实用。”[96]陈傅良继承这一传统。从另一面说,这种广博,在一些学者那里,又有“杂”的一面。叶适是较为纯粹的,而吕祖谦的学术既博又杂。朱学、陆学、湖湘之学、经制之学,乃至佛教思想在他的思想上都有反映。这影响他的史学的致用,也使他的史学发展受到了局限。一些人谈宋代的史学,对他的史学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这和吕氏思想上的博杂有一定的关系。他的史学著作中理学色彩相当的重。《东莱博议》虽说是“少年场屋所作”,但无可争辩的是,这本书中的史论、史评精见不少,议论文字亦规范,但反映出来的观点却是斑驳的色彩。

事功学者所论不合朱熹理学家的求于天理之正的要求。朱熹和陈亮的王霸义利之辨很可以说明他们之间的分歧。陈亮不同意朱熹的天理论,朱熹以三代为天理流行的至治之世,后世为人欲横流的时代。学者当论天理之正,不当言功利。陈亮在《又甲辰秋书》中系统阐明自己的观点,他说:

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于是大明。然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其说固已不能使人心服;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流行,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久长。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

故亮以为,汉唐之君本领非不洪大开廓,故能以其国与天地并立,而人物赖以生息。惟其时有转移,故其间不无渗漏。曹孟德本领一有跷欹,便把捉天地不定,成败相寻,更无着手处。此却是专以人欲行,而其间或能有成者,有分毫天理行乎其间出。诸儒之论,为曹孟德以下诸人设可也,以断汉、唐,岂不冤哉!

陈亮认为不能把汉唐以下历史,都看成是人欲横流的时代,看成是历史的倒退。汉唐时代是一种“与天理暗合”的时代,汉唐人君的本领同样宏大开阔。陈亮驳斥了朱熹的历史退化的议论。但也要指出,陈亮的思想又有不彻底的一面。他肯定汉唐人君的同时,又认为曹孟德一类人是应该否定的,果真如此,这千五百年,只有一二人君有与天理暗合之心,那历史仍是“架漏过时”。这就给朱熹攻击留下缺口。

在《又乙巳春书之一》中,陈亮回答朱熹的非议,进一步阐发道不离器、道不离人的观点,这也为事功的思想提供了理论的说明。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朱熹与浙学在思想上的分野。

经世的史学思想从南宋以后,得到长足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