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入世达变的宗教倾向
“若人生的问题一日不能完全解决,吾人性中有一部分非得宗教不能满足,则中国绝不能无宗教”[1]。
民国时期,尽管面临着科学等新思潮的冲击,但很多宗教界的有识之士都是怀着上述信念积极地维护本教、发展本教,并积极参与当时的主要社会活动,使民国宗教呈现出明显的“入世达变”倾向。
佛教人士入世的目的,按他们自己的话讲,是“住持现代佛教,建立现代佛学,化导现代社会”。为此他们在行动上努力革新振兴佛教:改教制、组团体、辨佛徒、建学校,并热心参与社会公益事业。在思想上认真学习、研究西学新学,努力使佛学与当时的主要社会思潮接轨,化解新思潮对佛学的冲击,减轻其对佛学生存的威胁。他们认识到“除自集团体,自谋增进,自图发展外,绝无振兴整理之希望”[2]。他们呼吁:“不可忽略了时间与空间变迁重要性”,“不可违背了时代历史”,“不生存便是毁灭”[3]。为说明佛教入世的正确性,佛界人士还撰文反驳佛教是出世的传统认识。
伊斯兰教的入世,虽不像佛教那样反复强调其入世的明确远大的目标,但也是为了生存发展。伊斯兰界有“促进回民社会的现代化”之说,并成立了中国伊斯兰青年会等组织,但伊斯兰教人士一直特别重视的入世活动是发展伊斯兰教教育以及“提倡生产”。因为在当时的伊斯兰教有识之士看来,“救愚救贫”是伊斯兰教面临的两大重要问题。他们指出多数教徒“虽多能诵古兰经,然仅能讽诵耳,不知其义也”。这就需要施以正规的伊斯兰教教育,改正其“争教不争国”、“今世是汉人的,后世是穆民的”等错误观念,发挥回民团结、勤劳、勇敢等美德,积极参与社会工作。而提倡生产可以解决教徒生活困难、教会资金不足、教育经费缺乏等问题。他们认为伊斯兰教应“以发展教育为救愚之根本,而以提倡生产为济贫之良方”,这样才能争取回民利益,提高伊斯兰教的地位。
基督教原本有入世的传统,在民国社会它因时而变,更多地建学校、设医院、出书籍、办杂志,积极参与各种社会活动,为的是扩大影响,广招各阶层信众,以使基督教成为中国社会的中枢力量。它号召信徒尽最大努力劝人入教,宣传“上帝有帮助人得救的能力”[4],劝化一个人入了教,就可以使他的灵魂得到拯救,并一度大有收获。至于原因,基督教人士自己也很清楚,“绝大多数的教友是既愚且贫又病的。因为他们信教之初,或是有了病,无钱延医吃药,走投无路,只好来求耶稣来医他们”[5]。基督教各教会还积极致力于社会慈善救济事业,帮助那些需要救助的人,活动方式有施舍财物、领养弃婴等。同时,还成立“中华民国拒毒会”、“道德会”、“养真社”、“改良会”等组织,从事破除迷信、戒烟禁赌、劝导妓女从良等改良社会的工作。这些社会活动都产生了良好的影响,以致连一些佛教徒也赞赏说:“耶教并没有高深的教理,他之所以能生存世界上,且成为三大宗教之一,完全是依靠它对于社会慈善公益的事业努力,而博得人们的同情……他们这种为教为人博爱的心田和护教热忱毅力的精神,实在值得我们采取的。”[6]
除上述一般性的入世举措外,各教人士还积极参与政治。因为宗教界有识之士认识到要顺利改革振兴宗教,进而创造“一种良好之社会,或优美之世界”,还得依靠政治力量。
佛界人士指出,人间净土可以由人力去创造,但实行起来需要两个重要步骤:第一,“须用政治的力量为实际施设”,即用政治手段开路,扫清社会上的沉渣障碍,为下一步的建设创造良好的条件;第二,“应依佛法的精神为究竟归趣”,因为政治的能力、成绩有限,“要将此有限变为无限,非求之佛教不可”[7],只有依靠法力无边的佛教,人间净土才能最后建成。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抗战爆发前,僧尼就欲参加国民大会代表的选举,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又提出佛教徒应“问政而不干治”、“议政而不干治”[8],即可以做议员但不可做官,也确有佛教界人士当选为“国大”代表。
佛教界人士还涉足政治思想领域。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佛教界就纷纷撰文,称赞三民主义。“今三民主义者,能提取中国民族五千年文化,及现世界科学文化的精华,建立三民主义的文化。……故佛教亦当然依此而连接以大乘十信位的菩萨行,而建设由人而菩萨、而佛的人生佛教”[9]。为了说明佛教教义与三民主义有密切联系,一些人还把二者作了对比,认为佛家的平等主义与三民主义中的民族主义互为表里;无畏主义,与民权主义相契合;改良心地主义,与民生主义彼此互助。
佛教界有识之士之所以“高抬”三民主义,主要目的在于取得官方的支持,以维持佛教的生存与发展。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世事人心对佛教界并不利,带着各种理由反对佛教的人甚多,佛教界人士自己总结的社会人士的反佛理由就有十条之多:违反儒道;破坏礼俗;危亡国本;崇拜偶像;滋生无用游民;浪费财物;妨碍身心;不合时代潮流;不切实用;不重实际。此外,自清末以来的“庙产兴学”风潮延至民国不仅没有止息,反而时有大兴之势。1928年,第一次全国教育代表大会在南京召开,国立中央大学教授邰爽秋提出了“庙产兴学”议案,主张没收全部庙产充作教育基金。后又组织成立“庙产兴学促进会”,遂于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直到1929年12月,国民政府公布“监督寺庙条例”,规定“寺庙财产及法物为寺庙所有”,这一风波才告平息。可见,当时官方的支持与保护,对于佛教事业的存在与发展确实相当重要,这也难怪佛界人士要“高抬”三民主义了。
回族人士也“根据三民主义要求中国回族之自由平等”。[10]并列举孙中山《建国大纲》第四条“……对于国内弱小民族,政府当扶植之,使之能自决自治……”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民国党敢郑重宣言,承认中国以内各民族之自决权”;国民政府行政院命令“国民政府基于此次政纲,对国内各民族各宗教,素来扶植保护,不遗余力,回教人民,为中华民国重要之成分”等内容以为参政之依据。[11]
伊斯兰教人士参与政治活动的各种思想倾向如下:中国回民有五千万,应有成比例的政治权利,政府制定法律时,应考虑回民的实际情况,不能忽略;回胞应学习行使民权,参加选举和一切政治集会,“纠正过去争教不争政的旧观念”;分清政治思想与宗教信仰,不要把二者混为一谈,“也不要把宗教作为政争的工具”,“不要因政治而毁坏宗教”。[12]
对于民主政治的运作,他们也有自己的见解,认为首先应培养其实行时必备的各种条件。“条件为何?即树立国民经济基础,提高国民法治精神,培养国民基本道德及普及国民各级教育是也”。[13]
基督教人士碍于该教的外来特性,没有明言要参与各种政治活动,但实际上,基督教与民国政治的关系,远比佛教、伊斯兰教紧密。基督教对政界的影响要大于佛教、伊斯兰教。孙中山、蒋介石、冯玉祥、宋子文等人都信耶稣基督,对基督教的活动也较为支持,教会事业得以接二连三地创办,这是基督教注重在上层社会各领域扩大影响、发展自己的结果,更何况它背后还有欧美的支持。
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等教人士还积极参加抗日战争,这是他们焕发爱国心,顺应抗日时势而达变自身的结果。“九一八”事变后,抗日渐成时代潮流,积极入世的宗教人士主张“国联”应对日本“加以有力之裁制,以绝人类之乱源”[14];强调宗教徒也是国民的一部分,也应肩负起守土抗战的责任;抨击不辨是非,助纣为虐的日本宗教徒“只知有日本的国家,而不知有世界的全人类”,“已成为日本军阀的鹰犬”。[15]
七七事变后,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等宗教界人士在行动上都曾组织救护队、掩埋队分赴战地服务,组团到海外揭露日人欺骗宣传,布施募款劳军,甚至从军、参加地下工作或游击队,冒着生命危险掩护抗敌将士,对国家民族,有相当贡献,并“使敌人阴谋诡计不攻自破,使敌人挑拨离间的梦想,完全成为泡影”。
在抗日理论方面,伊斯兰教界人士指出,抗战胜利,需要三个条件,“(一)坚韧奋斗把敌人赶走;(二)以消耗战促成敌人的崩溃;(三)静候更有利的国际形势的到达,以世界的力量解决暴敌。”而要实现这三个条件,就得坚持两个原则,即自力更生和坚韧耐心,打消速胜的心理,做长期的努力。
论到抗日思想上的入世达变,则以佛教界为典范。
在一般人看来,佛教讲究出世修行、戒杀生,而抗日救国则是入世行为,是鼓励杀死杀伤敌人的,两者有矛盾之处,人们为此呼吁佛教徒在国家危亡之时应“放下法器,举起屠刀”。佛界爱国人士顺应时代大潮,对传统佛教理论进行了修正,指出“佛教本身,固无人我是非之分,但在世间之中安立佛教,自不能无情理也”。[16]世间的佛徒,也属人类,而人类既有国家民族,当然要求能自由独立。所以佛教徒为保全国家民族的自由独立,抵抗强掠,解除外力压迫,完全属于合理正当的行为,这也符合做人的道理。《护国般若经》教谕佛教徒,当所属的国家有内乱和外患,国家需要保护时,佛教徒必须起而护国,护国之法,当“内聚众力,外集多援”。中国三万万佛教徒抵抗日本对本国的侵略,就符合佛教“护国”的基本教义,也符合《护国般若经》的教导。中国一方面要自力更生;另一方面要联合维持正义的国家,共同制裁日本,这样就能取得彻底的胜利。爱国佛教徒最后指出,若不在现世降伏日本这一凶魔,佛教徒们就无法成佛,中国“若不能抗战以达到最后之胜利,即不能建国而反为强寇所灭亡”[17]。
爱国佛教徒接着阐释了“杀敌”与“戒杀生”的问题,认为二者并不矛盾,中国要想不被吞并或分割,则对于“外来的强邻侵逼,尤非武力抵抗不为功”[18]。佛教徒是反对杀任何生物的,“但当侵略者破坏国家伤害人民时,则任何人皆负有抵抗之义务,为正义而引起战争惨杀,虽甚遗憾,然实不得已之事”[19]。
一些青年爱国僧人更是积极应时达变,一心杀敌护国。他们指出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已不允许爱国青年徘徊不前,青年僧人必须暂时告别“清修”生涯而去从军,认为“以沸腾的热血倾洗国族的耻辱,于情理上实属应分,并与佛戒不相违背”。并引佛经教导为证,“于诸有情,应摄受者,能摄受之;应恐怖者,能恐怖之”,“见恶劫贼,为贪财故,欲杀多生,我宁杀彼堕那落迦,以怜悯心而断彼命,由是因缘,于菩萨戒,无所违反,多生功德”。他们进一步阐释说,对于日本军阀的疯狂,我们只能用武力去恐吓它,驱除它,这正是菩萨救世的行为。对于日军肆意的烧杀抢掠,我们不得不选择战争,为国家民族的自由正义而斗争,“以悲心入军阵”,“以怜悯心而断彼命”,制止日本强盗的贪心,挽救中国民众的生命财产,这正是积善行德。
这些青年爱国僧最后大声疾呼:“僧青年同志们,大家携手上前线,为着悲心的激发,为了正义与自由,为了争取民族的生存,为了光大佛教的前途,为了解脱人类的痛苦,不惜自我的牺牲,消灭日本军阀,实现和平安乐的世界。走!”[20]
总的说来,民国宗教界的入世达变,是一种积极的主动求变,并不全然是外力逼迫的结果。它正说明了民国宗教界人士对现代宗教发展规律——参与社会的进步活动而变革发展——的适时把握和对由此而来的宗教与社会关系的重视,这种把握和重视的意义是应当肯定的。
它使民国宗教真正成为一种“人间宗教”。它关心世事,参与人们的各种活动,并在其中发挥积极作用,这有利于扩大自身的影响,有利于其各项事业的发展。
它还有利于民国人士辩证地看问题,直观地认识宗教与迷信的不同本质。因为某种文化的内质,只有在其实践活动中才最易使人弄清,对其进行静止的研究,很容易得出片面的结论。通过对社会上宗教与迷信活动的比较,多数人始知二者有着很大的不同。首先,宗教有不把相对的视为绝对的,如不把受限制的东西或人视为绝对权威、视为神灵的一面,而迷信则把相对的东西或人视为绝对权威、视为神灵,并要求人们盲从盲信。其次,宗教有增长智慧、助人为善,使人道德水平提高的一面,而迷信助长愚昧、邪念,使人的素质全面下降。最后,宗教有使人超脱名利,精神境界提高的一面,而迷信使人迷恋私利,连求神拜佛都带着功利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