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二幕(六)

朴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

朴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朴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俱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动向,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低头)哦。

朴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祢补我

的罪过。

鲁(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

朴那更好了。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鲁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朴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你不明白。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朴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鲁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朴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鲁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朴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朴(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反对我!

鲁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朴(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鲁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朴(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鲁什么?

朴留着你养老。

鲁(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朴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

鲁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会带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

朴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鲁什么?

朴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鲁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朴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鲁(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朴什么?说吧?

鲁(泪满眼)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朴你想见他?

鲁嗯,他在哪儿?

朴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

鲁不过是什么?

朴他很大了。

鲁(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朴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鲁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么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朴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後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鲁好,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

朴(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拟补我一点罪过。

鲁(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朴侍萍。

鲁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那钱就算得清的。

朴可是你--

[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个男仆声:"不成,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大海的挣扎声。

朴(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

仆人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

朴哦。(沉吟)那你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楼,我有话问他。

仆人是,老爷。

[仆人由中门下。

朴(向鲁妈)侍萍,你不要太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的。

鲁(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仆人领着大海进,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仆人立一旁。

大(见鲁妈)妈,您还在这儿?

朴(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

大(大笑)董事长,您不要向我摆架子,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

朴你?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

大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

朴你有什么事吧?

大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朴(摇头)我不知道。

大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么工人的条件,究竟是允许不允许?

朴哦,那么--那么,那三个代表呢?

大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

朴哦,--他们没告诉旁的事情么?

大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子?

[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

朴(看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萍是,爸爸。

朴(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

大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就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

朴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大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允许就允许;不允许,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

朴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

大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

朴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

[朴园在桌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偷听。

朴(给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

大(拿过去看)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不会。

朴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么?

大(惊,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么?(又看电报,忽然笑起来)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笑)哼,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

萍(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

朴萍儿!没有你的话。(低声向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代表么?

大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

朴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

大(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

朴哦,(向仆)合同!(仆由桌上拿合同递他)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大(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低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就签了字呢?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

朴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

大那三个代表呢?

朴昨天晚车就回去了。

大(如梦初醒)他们三个就骗了我了,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矿上的工人们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

萍(怒)你混帐!

朴不许多说话。(回头向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

大开除了?

冲爸爸,这是不公平的。

朴(向冲)你少多嘴,出去!(冲由中门走下)

大哦,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

朴你胡说!

鲁(至大海前)别说了,走吧。

大哼,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在叫江堤出险--

朴(低声)下去!

[仆人等啦他,说"走!走!"

大(对仆人)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二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