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由主义:资产阶级社会治理技艺的本质
在1979年1月24日的演讲中,福柯直接讨论了自由主义。在他看来,自由主义不是一种理论观点或漂亮的口号,它直接就是资产阶级新的治理技艺的本质。我们以为,这是一个很惊人的思想断言和发现。那么,这是什么意义上的发现?福柯说,他在这里所谈论的作为一种治理技艺的自由主义,显然不是在单纯的经济学或政治学学说的严格意义上来说的,而是着眼于资本主义社会治理的现实。从现实出发,倒真成了福柯此时始终坚持的某种思考逻辑的底线。他认为,这里被指认为自由主义治理技艺的特征更多是自然主义(naturalisme)的。[27]自由是一个主体性的概念,而自然则是非人为性。
福柯说,从重农主义开始,资本主义的社会治理就基于一种全新的自由(自然)主义的方式中。这是我们已经十分熟悉的历史分析套路了。在这里,真实发生在资产阶级世界中的社会治理并不是从抽象的自由概念出发的,也不是以尊重个人的天赋的自由权利为前提。在经济现实中的资本家心里明白的事情是,“治理应该认识到经济机制自然的复杂性”(leur nature intime et complexe ces mécanismes économiques)!这是因为,一旦认识了这些经济运行机制,就必须严格遵守这些看不见的经济自然法则。在这个意义上,治理恰恰不是保障法人主体抽象的自由的权利,它本身就是自由的消耗者。“因为它只能在实际存在某些自由的情况下运转:市场自由、买卖双方的自由,行使所有权的自由、讨论的自由、必要时的言论自由,等等。”[28]但是,福柯强调自由不是抽象概念,在具体的社会生活中,自由只是“治理者与被治理之间的现实关系”(rapport actuel entre gouvernants et gouvernés):一方面,社会经济现实本身“产生出自由”;另一方面,“这种行为在产生自由时又具有限制和摧毁自由的危险”。所以,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的核心处暗含着不断生成“自由的产生/毁灭关系”(rapport de production/destruction)[29]。福柯在这里例举的事实是贸易自由问题,他说,在18世纪资产阶级经济学家鼓吹贸易自由的时候,在现实中却遭遇了英国的霸权。我们知道德国的李斯特就提出了限制贸易自由的保护性关税,这一对贸易自由的限制成了德国等后发资本主义国家反抗英国商业霸权的重要武器。这是现实中发生的自由的产生/毁灭关系。
福柯说,作为资产阶级社会治理的技艺,“自由主义每时每刻制造自由、激起自由并生产自由,当然还伴随着(一整套)约束和制造成本问题(problèmes de co?t que pose cette fabrication)”[30]。什么是自由制造的成本呢?福柯说,这就是风险(danger)、控制和干预。
首先,在旧的专制体制下,在遭遇外部和内部敌人的时候,臣民可以向君主寻求保护,而在自由主义治理中,这种保护不复存在。“自由主义在一个机制中运作,这个机制每时每刻都要围绕风险这个概念(notion de danger)来评判个人的自由和安全。”[31]福柯认为,如果说自由主义是一种操纵利益的治理技艺,那么它就必然同时成为“风险的管理者和安全、自由机制、自由/安全游戏的管理者”。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信条就是“危险地活着”[32](《Vivre dangereusement》)。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在所有证券公司大厅的入口看到:“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风险,这是自由主义治理所带来的第一个必然后果。
其次,自由主义治理技艺带来的第二个后果,是福柯已经充分讨论过的资产阶级规训技术(techniques disciplinaires)中的“控制、约束、强制性手段的惊人扩张”,这些微观权力手段对人的控制“将成为自由的对等物和抵消力”(la contrepartie et le contrepoids des libertés)[33]。福柯特别指认,这些规训技术“逐渐地重新掌控个人行为直到其最微小的细节之处,它们的发展和激增以及在社会中的扩散恰恰是与自由时代(l’age des libertés)同时期的”。他甚至说,经济自由与“规训技术意义上的自由主义”这两种东西是“完全联系在一起的”[34]。
最后,自由主义治理技艺所带来的第三个后果,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治理中恰恰颠倒地表现为只有更多的干预才能引入更多的自由。福柯明确指认,当代资本主义治理已经在20世纪30年代遭遇了自身的危机,所以,以罗斯福强调国家干预的“新政”为标志的福利政策,“就是在失业的危险情况下来保障和生产劳动自由、消费自由、政治自由等更多自由的一种方式”。进而,凯恩斯主义的出现就是以牺牲自由为代价的,因为它本身就是“通过一系列干预(intervention),对市场的人为的、唯意志的、经济的直接干预”[35]来保证自由主义的危险存在。在这里,作为自由主义生成的否定性前提的人为性、干预式的控制,反倒成了“自由的原动力”了。
福柯说,这正是20世纪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根本性危机,也是资产阶级所标榜的那个由自由原子的经济人建构起来的“公民社会”的真正危机。